凝望着流水冲刷山石,一幅厚重的画面骤然在眼前铺展。耳畔的水声、风声、林间的喧嚣交织成韵,与远处的峰峦、清脆的鸟啼、弥散的花香连成一片,重重叠叠晕染开来,在眼前凝成一幅鲜活的画卷,每一笔都浸着自然的磅礴与灵动。
虚空中那清澈古老的慈音,裹挟着红尘底色,成了这幅画面的强音与主调。灵魂的解脱与真理的受持,从不在形式上的精进或口头上的虔诚。那些焚香叩拜的仪式、念念有词的虔诚,若经不起生死关头的淬炼,终究是浮在水面的萍。
唯有当无常叩门,当恐惧如潮水漫过心岸时,那个从骨髓里透出来的“信”字,才是真解脱的钥匙。它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,是绝境里依然挺直的脊梁,是面对未知时笃定的眼神——如同红河谷的山岩,任风雨冲刷,自守一份不动的安稳。
初遇真理老师的第二年,村里五六个师兄陆续转身,从外道的外求里抽离——不再跑庙宇,不再执着放生,反倒在田间地头的劳作里、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,学着用佛法观照日常,把零碎时间都用来学法。
那时有位最精进的王师兄,突然打来急促的电话,声音里带着颤却透着决绝:“我查出来了,是不好的病,胰腺癌晚期……我在抄法,我信老师说的,我不是这具身体,也不是头脑意识,我信释迦牟尼佛说‘人无我、法无我’,我要追着真理,死在佛法里。”
可那些决绝的话,终究没能抵过心底的恐惧。当丈夫、儿女在慌乱中哭着求她去医院时,她还是放下了抄法的笔,跟着去了。原来执幻为实的根,早已在习气里扎得太深,生死关头,那句“不执着身体”的道理,终究敌不过对人世间的万般牵念。
病床边的白墙映着她蜡黄的脸,手里却仍攥着那支抄法的笔,纸页上的字迹有些抖,却一笔一画没断过。我走过去抱住她时,她忽然就哭了,泪水打湿我肩头:“得了这病,家里人都怕碰我,你这一抱,让我感受到老师的爱从未离开——咱们这些求解脱的人,从来都是老师看护的灵魂。”
她攥着我的手紧了紧,眼里闪过点光,又慢慢点头:“抄法的时候我总想着,要是真能放下这身子,就是真抄到法了,就是触碰到信仰了。可夜里疼起来,还是盼着天亮……但能在这儿见着你,就像见着同路的灯,不慌了。”
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,落在她未写完的字上,那点墨迹像是带着温度,在生死的缝隙里,轻轻暖着两个向法的心。
从医院看望她回来没两天,就听说她自己办了出院。去时是坐着车,回来竟一步步走回了村,脚步虽慢却稳。碰见村民惊讶地问,她只笑着摆手:“我的身体很好,没事。”
村里人看着她晒黑的脸、利落扛着锄头下地的样子,都暗地里称奇。她照旧天不亮就去田里,除草、翻土,间隙里就坐在田埂上抄经,笔尖在膝盖上的纸页游走,风拂过麦浪,也拂过她平静的侧脸。
后来听师兄说,她总在干活累了时,望着远处的山出神,嘴里不停地背着《梦》。那背影里,再不见当初病床上的瑟缩,倒像是把生死的重量,都化进了脚下的泥土和手中的笔,在寻常日子里,走出了一条自己的向法路。
求法的路总在坎坷里显其真。邻居家办喜事的喧闹撞开窗棂时,她正握着抄法的笔,干脆利落地关了门,任由笔尖在纸上继续游走——从凌晨三点到深夜,地里活计停了,便守着桌前的经卷,做饭时把播放器放在灶边,洗衣服时就让法音顺着水流淌。日子过得像被定格,慢得仿佛能数清每粒尘埃的起落。
直到敲门声咚咚响起,是同村的亲戚来道喜,顺便探问她的病。她犹豫着开了门,寒暄间,亲戚们关切的眼神落在她脸上,那些关于病情的絮语,像石子投进心湖,瞬间搅起恐惧的涟漪。那处维护自我的恐惧,原是信仰尚未扎根的缺口,此刻被轻轻一碰,人性的业障便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。
亲戚们走后,她刚迈进门就直直躺倒在地。病痛的折磨、对未知的恐慌、对“自我”的执着,像潮水将她淹没,抄法的笔从手中滑落,在地上滚了几圈,停在未写完的字页旁。那一刻,向法的坚定与人性的软弱在她身上拉扯,信仰的刻度在摇摆中显露出最真实的深浅。
我们一群人涌进屋里时,她正躺在师兄怀里,嘴唇干裂,不断往外吐着水,几天没进一粒米,眼窝陷得深深的。我们围坐在她身边,握着她冰凉的手,一字一句说:“咱们听老师的,听佛的,别认这身体,要活在佛法里,死也要死在佛法里。”
“‘信’不是让身体死,是让心里那个维护自我的念头死啊。”有人哽咽着说,“身体就像旧房子、旧衣服,坏了就坏了,破了就破了,可房子里面的主人,不能跟着一起报废沉沦。那主人是咱们的灵魂,得让他挣脱恐惧,放下对人世的恋栈,放下生生世世执幻为实的执念。”
我凑近她耳边,轻声念起老师的《梦》:“彻底放弃自我,就拥抱了生命的完整,生死长河皆是由你心性展现,释放自我保护的恐惧,舒缓轻柔的心即大爱海洋,爱脱离语言,爱蕴涵真理,爱扫荡邪魔,爱驱逐黑暗,爱是祝福,宽恕,与自律,爱是离舍的根本,是光明的流动,是安泰的喜悦,是极乐的满足,是终结恐惧的神灵,见到内心深处的大爱,你就见到了我,依靠内心离我的奉献,融化自我煎熬的坚冰,纯爱照亮的身心,接纳所有即是我的容颜……”
“师兄,你还记得吗?”
她的睫毛颤了颤,眼角滚下一滴泪,对着我用力点头。那一刻,仿佛灵魂为信仰盖上了滚烫的印章。屋外的风穿过窗棂,像在应和着这些话,把求法路上的痛与悟,都揉进了那一刻的寂静里。我俯身贴在她耳边,一遍遍说:“守住信仰,那才是真生命,不是这具身体。”她眼角的泪又滚下来,再一次用力点头,那一下下,像是在信仰的标尺上,郑重刻下了属于自己的刻度。
第二天接到消息,她半夜在师兄怀里安详地走了。我骑着电动车往她家赶,风刮在脸上,心里反复叩问:她真的找到信仰了吗?那两年学法的精进,算交了完美答卷吗?
推开门,见她静静躺着,像片秋落的叶,安详得让人心颤。忽然就不想追问了——那具安然的躯体,早已给出答案:信仰的刻度从不在“完美”的评判里,而在挣扎过后,终将恐惧化为笃定的每一步里。
十几个师兄围坐,放着老师的法音,佛号声起。才懂,哪是我们送她走,分明是她借这场生死,帮我们看清信仰刻度的真正模样:它不在口头的决绝里,而在临终前那滴泪、那个点头里,在历经万难后,依然选择向着光的勇气里。
愿她踏着法音回归上主灵爱天堂,而我们,带着这份关于信仰刻度的示现,继续在红尘里打磨那颗不怕生死的心——让每一次挣扎,都成为校准刻度的契机。
浪花一朵朵冲击着桥下的石,转瞬散作泡沫。可怜人类的灵魂,偏执着这刹那形态,认作了“我”。虚空中,明澈的慈音穿透山谷,穿透生死挣扎的灵魂——真神救赎,唯信仰是命!为这幅“生死挣扎的信仰刻度”画卷,落下终笔。
老师:祝福你。